冷静客观揭露事实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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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点追击 (Spotlight)》这部 2015 年上映的美国电影讲述了《波士顿环球报 (The Boston Globe)》经过数月的秘密调查,最终于 2002 年 1 月 6 日发表长文《教会包庇神⽗性侵⾏为多年 (Church Allowed Abuse by Priest for Years)》,揭露大波士顿地区教区一直以来试图掩盖天主教神父性侵丑闻的报道。

对于许多生活在中国读者与观众,或许因为无神论是社会的主流价值、对相关事件或者宗教并不了解,这部后来荣获第八十八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奖以及最佳原创剧本奖的电影并不为许多人所知。我本人也是在生活中与有着不同背景的人接触和在网络上查找资料后才对宗教——在这里更确切地说是罗马天主教会——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认识。这部电影在上映前,我仅仅听说过影评人对其评价非常高以及涉及到了宗教议题,直到去年二月我坐到电影院里才感受到这部电影的震撼。

尽管本片的舞台设定在 2001 年中至 2002 年初,但它却是以 1976 年给根 (John J. Geoghan) 神父被警察局扣留开始的。这短短不到两分钟的开场其实给我们透露了不少细节:年长和年轻警察间关于给根的对话中年长警察使的眼色、年轻警察对为何如此事件以后不会有传讯的疑惑,以及给根的上级神父对被性侵孩童的保证等。

焦点小组是《波士顿环球报》中一个专门深挖事件本质的特别编辑部门,对报道题材的选择以及整理采访的时间上都有相当的自由度。在报纸新任主编,绰号马蒂的马丁·巴伦 (Martin “Marty” Baron) 刚刚到任,就提议焦点小组将他们原本正在整理的关于当地警察局的报道先放一放,把焦点转移到曾经报道过但没有跟进的给根案上,做一期更加深入、详细的报道。初来乍到的马蒂并不是波士顿本地人,对当地教会势力几何并不熟悉的他的这一举动被报社内部一些人认为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式的大胆。

但是焦点小组的调查就从这里开始了。为了防止教会过早知悉焦点小组的调查,前期许多对资料的挖掘都是基于《波士顿环球报》的内部剪报。但与涉案律师在聊天中旁敲侧击和提出解密教会文件的动议也在稍后招致教会的强烈反击。在这期间,许多人都暗示他们不要和教会作对、放弃这个报道。但焦点小组的编辑,也是其余三人的领导,绰号罗比的沃特·罗宾森 (Walter “Robby” Robinson) 在他们刚开始调查、只有支离破碎的资料时说道,他们应该把目光集中到报道上进行深度挖掘,而不是听别人对他们指指点点。

在观看这部电影之前,针对本片的题材,我本想象着导演会采用一种充满激情与动感的手法来描述焦点小组的走访调查、教会的反击、以及在法庭中的慷慨陈词。但其实并不是,出我意料地,这部影片在叙事风格上非常冷静,仿佛在刻意压制自己的情感、让观众尽量不要因题材的轰动性而早早被情绪感染,背景音乐也如流水般静静流淌、娓娓道来。这种手法对一些人来说,也许不比一些有特效加成的电影那样有吸引力,但也许这就是为了力求真实、突出在和平年代时新闻人日常工作、生活的模样,就和绝大多数的其他人一样。

这部影片一方面在表现着焦点小组契而不舍挖掘事件真相时,还描写了故事的另外一面。在采访“遭神父性侵的受害者团体” (Survivors Network of those Abused by Priests, SNAP) 的成员菲尔·萨维亚诺 (Phil Saviano) 时,他非常不满地提出他在五年前就把许多资料提供给《波士顿环球报》,希望他们能够进行深入报道。但他的资料最后却石沉大海,也仅仅只有几篇零散的专栏文章报道了天主教会丑闻。此外,在后来罗比和另外一位记者,萨莎·费佛 (Sacha Pfeiffer) 一同询问,或者说威胁,曾代表波特案受害者起诉神父詹姆斯·波特 (James Porter. 自 1953 年起性侵超过一百名儿童,许多受害者于 1990 年代对波特提起诉讼。) 的律师,昵称埃里克的小罗德里克·麦克利什 (Roderick “Eric” MacLeish Jr.) 是否有多达八十七位神父曾经被提起诉讼时,麦克利什透露,多年前他在波特案时,给《波士顿环球报》邮寄过一封不轨神父的名单,寄希望于媒体能够帮助他对这些人进行调查,但是《波士顿环球报》却在当时忽略了这一重要证据。

这又引起了我的思考。按照上面这两位的说法——而且后来也被证实他们是正确的——是否表示类似恶行一直都在发生,但是大众、甚至媒体本身却选择性忽视了;直到对波士顿人生地不熟的马蒂提议对给根的案件深挖,才发现了如此惊人的事实?坦率的说,这样的发现让我觉得很后怕。给根案受害者的代理律师,昵称米奇的米切尔·加拉贝迪安 (Mitchell “Mitch” Garabedian) 在我上文提到的解密教会文件的动议时在法院外与另一位焦点小组的记者,昵称麦克的迈克尔·雷森德斯 (Michael “Mike” Rezendes) 聊天时提到了先前他提出的另一个动议解密的部分文件虽然被公开,但是鉴于教会强大的势力,这些文件都不在法院的档案室里;但是幸运的是,他们可以再次提起动议要求重新归档,让那些文件重见天日。

看到这里,我一在感叹波士顿处处都被教会势力控制,二在想两年前的一个故事。爱尔兰共和国是一个以天主教立国的国家,尽管在近几十年天主教在年轻人中的影响力逐渐式微,但是在一些年长的人群中,甚至政党中仍然保有相对强大的号召力。在 2015 年的同性婚姻公投以及现在的废除宪法第八修正案(本人在《不同的婚姻观 · 社会现状》中有所提及)的各类活动中,教会的声音都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我还记得在公投前,两方在宣传上的角力。单就路边广告的数量而言,教会代表的保守阵营在比较主要的路段几乎没有任何广告,社交网络上的广告数量也不能和所谓的自由阵营同日而语。尽管最后有 62% 的公民投票支持同性婚姻,但是在一些乡村地区,两方的票数几乎势均力敌,支持的人数并没有强势领先;这些地区也就是教会势力深植的地方。受到教会强烈影响的甚至包括我的一些同学——尽管我们之间并不讨论谁投了什么票——但是从公投前的言谈举止就能大概能够猜测到他们偏向于哪一方;这又正好契合这部影片中传达的一条信息:教会的势力往往在落后的地方显得异常强大。萨维亚诺在第一次和焦点小组对谈时就说了这样一段话:

When you are a poor kid from a poor family, religion counts for a lot.
And when the priest pays attention to you, it’s a big deal.

如果你是一个出身贫寒的穷孩子,宗教对你就很重要了。
而且如果神父注意到了你,你会觉得那是非同小可的事情。

诚然,不论是生活上的经验还是给根神父的案子都非常明白地证明了这一点。但这可能不仅仅是天主教,任何其他宗教或者组织,只要在相对落后的地区长期经营、宣传自己的教义或者目的,与当地家庭以及未成年人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并有一个在当地的代理人,我认为都可以符合这种特征。天主教和许多其他宗教或组织的不同点在于它强大的全球势力以及存在所谓上帝在人间的代理人——教宗,以及一层层从枢机主教到普通牧师的等级关系。如果神的代理人们在一个地区的影响力从未间断,那么这个地区的人们,从生到死,都不会对这些代理人的命令产生质疑。这种情形存在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直到数十年前科技的发展让普罗大众看到了他们从未踏足的世界。即使是美国这个全世界最发达的国家,在许多地方——包括大城市——都有着非常深厚的宗教势力。这就是我认为为什么总是有人暗示焦点小组停止调查以及先前的许多证据被《波士顿环球报》忽略的原因之一。人们第一认为教会过于强大,调查教会无异于螳臂当车;第二认为起诉教会是不正确的;第三是不愿意接受关于教会的负面新闻;第四会安慰自己波特和给根都是个案,只是一大筐好苹果中的寥寥几个坏苹果而已。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当焦点小组从教区年鉴中发现给根有多次病假记录之后,他们猜测这是教会掩盖将有性侵行为的教父送去强制治疗的托词。在回溯过去十几年的年鉴并以“病假”为关键词查找,他们最后发现了 87 名神父,其中甚至有一个就住在离记者马特·卡罗尔 (Matt Carroll) 的家几条街之外。焦点小组反过来利用这个名单上的一个个名字,寻访一些当年和他们有联系的人,从而坐实神父性侵的证据。但是教会是否知晓这些神父行为不轨?在法院将消失的文档重新整理之后,焦点小组发现了大波士顿地区教区总主教、枢机主教伯纳德·F·劳 (Card. Bernard Francis Law) 从一开始就知道给根性侵的直接证据。但因为尚且没有证据表明劳知晓其他神父的性侵行为,焦点小组内部产生了分歧,本片中唯一的激烈争吵就因此发生在雷森德斯和罗比之间。雷森德斯认为他们既然已经掌握了证据应该早日将报道付梓,也是为了防止竞争对手《波士顿先驱报 (Boston Harald)》抢先。而作为焦点小组领导的罗比希望遵循主编马蒂在先前会议中的意见——深挖。如果真的有证据表明有如此数量的神父有这样的行为,那么这可能是天主教会从上至下都存在的问题,而不是所谓的“几个坏苹果”而已。如果教会上上下下都对神父性侵儿童这样的行为司空见惯、三缄其口、强势掩盖,那么还有多少不为人所知的事情,不论轻重,被教会掩盖起来?

影片最后,法官下令解密所有涉及给根案的教会内部文件,焦点小组也拿到了能够指证枢机主教劳知晓 70 个神父性侵儿童的来自教会内部知情人的证据。报道最终于 2002 年 1 月 6 日星期日见报,《波士顿环球报》在那一年也做了十多篇后续报道持续跟进。给根在时年 1 月因其于 1991 年在游泳池猥亵男童被判十年监禁。2003 年 8 月 23 日,在监狱中被保护性羁押的给根被另一名囚犯约瑟夫·杜鲁斯 (Joseph Druce) 用掐和踩踏的方法攻击至死。枢机主教劳于 2002 年 12 月 13 日请辞大波士顿地区教区总主教,2004 年 5 月,时任教宗若望·保禄二世 (John Paul II) 钦定其前往罗马任马杰奥尔圣母玛丽亚大教堂 (Basilica di Santa Maria Maggiore, 又名圣母大殿。) 大主教,直到 2011 年退休,之后他一直在梵蒂冈和罗马居住。

我一直认为,导演通过这部佳作,传达给我们的不单单是那群新闻人对客观诚实报道的执着、教会的强势、或者一些知道真相的律师纵容教会为所欲为、操纵法律,还有焦点小组在发现自己报社在过去一直忽略这些受害者以及他们提供的证据时的内疚。我们说: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认为自己有责任(原文出自波兰诗人、格言家 Stanisław Jerzy Lec.);《波士顿环球报》和那些已经知道教会内幕的律师都是这里的雪花,区别就在焦点小组在得知了自己过去的错误的时候,意图救赎,力挽狂澜,纠正先前犯下的错误;而律师们因法条限制,自认无力回天。但是我又在想,如果我们生活在影片中描述的那个教会势力仍然强盛的时代,我们是否会意识到教会的所作所为不仅是错误的,而且是犯罪呢?那时又有多少人是雪花呢?教会从上至下的体制性问题造成了他们的每一个神职人员都是雪花,那么那些噤声的受害者和家属是否也是雪花呢?而他们是否在当时就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纵容这个体制向更罪恶的方向发展呢?

我不知道答案。但是天主教会的性侵丑闻远远没有结束,劳被教宗亲自擢升至罗马也是最具讽刺性的结尾。到底有多少人直接参与了这些事件、又有多少人仅仅为了保护教会的名誉就捂紧耳朵使其得寸进尺,我们没有具体数字。

米奇·加拉贝迪安说,他是亚美尼亚人,所以他才有胆量代理给根案受害者为他们辩护;《波士顿环球报》的新主编马丁·巴伦是犹太人,所以他才敢把教会放到放大镜下面审视;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诚然,也许有的时候,我们需要跳出局限自身的框架,回头看看问题的所在,我们才可能会有和先前不一样的答案。

但是如何跳出一个框架,就是另一个问题了;而且这个问题,将会非常难以回答。